金鎖記(之五)--張愛玲
出自於<<傾城之戀>>
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,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,只勸她抽兩筒鴉片,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,病愈之後,也就上了癮。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,未出閣的小姐,沒有其它的消遣,一心一意的抽煙,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。也有人勸阻,七巧道:「怕什麼!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,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,又有誰敢放半個屁?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,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。她吃自己的,喝自己的,姑爺就是捨不得,也只好乾望著她罷了!」
話雖如此說,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。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,如今竟絕跡了。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,七巧見女兒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,便又換了一種論調,道:「自己長得不好,嫁不掉,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!成天掛搭著個臉,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。我留她在家裡吃一碗閒茶閒飯,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裡給我氣受!」
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,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。那姜季澤雖然窮了,幸喜他交遊廣闊,手裡還算兜得轉。長馨背地裡向她母親道:「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,瞧她怪可憐的。還沒提起家裡的情形,眼圈兒就紅了。」蘭仙慌忙搖手道:「罷!罷!這個媒我不敢做!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?」長馨年少好事,哪裡理會得?歇了些時,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,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,也是北方人,仔細攀認起來,與姜家還沾著點老親。那人名喚童世舫,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。長馨竟自作主張,安排了一切,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。長安這邊瞞得家裡鐵桶相似。
七巧身子一向硬朗,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,七巧嫌她喬張做致,吃這個,吃那個,累又累不得,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,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。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,卻也將闔家支使得團團轉,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?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,臥床不起,越發雞犬不寧。長安乘亂裡便走開了,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裡,由長馨出主意替她製了新裝。赴宴的那天晚上,長馨先陪她到理髮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,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髮圈。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,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,高領圈,荷葉邊袖子,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。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,長安在穿衣鏡裡端詳著自己,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、裙子一踢,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,一扭頭笑了起來道:「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!」長馨在鏡子裡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,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。長安妝罷,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。長馨道:「我去打電話叫車。」長安道:「還早呢!」長馨看了看表道:「約的是八點,已經八點過五分了。」長安道:「晚個半個鐘頭,想必也不礙事。」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,心中又好氣又好笑,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,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,徑自走到她母親屋裡來,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,又道:「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,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?我也懶得去勸她,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,也不干我事。」蘭仙道:「瞧你這糊塗!人是你約的,媒是你做的,你怎麼卸得了這干係?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——你早該知道了,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,不上台盤。待會兒出乖露醜的,說起來是你姐姐,你丟人也是活該,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,攬上身來,敢是閒瘋了?」長馨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裡坐了半晌,蘭仙笑道:「看這情形,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。」長馨道:「我才不去催她呢!」蘭仙道:「傻丫頭,要你催,中什麼用?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!」長馨失聲笑道:「又不是新娘子,要三請四催的,逼著上轎!」蘭仙道:「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裡去,叫他們打個電話來,不就結了?快九點了,再挨下去,事情可真要崩了!」長馨只得依言做去,這邊方才動了身。長安在汽車裡還是興興頭頭,談笑風生的,到菜館子裡,突然矜持起來,跟在長馨後面,悄悄掩進了房間,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,低頭端坐,拈了一隻杏仁,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,緩緩咀嚼著。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。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,無懈可擊,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,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,縮也沒處縮。她始終緘默著,吃完了一頓飯。等著上甜菜的時候,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,又托故走開了,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,問道:「姜小姐這兒來過麼?」長安細聲道:「沒有。」童世舫道:「我也是第一次。菜倒是不壞,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。」長安道:「吃不慣?」世舫道:「可不是!外國菜比較清淡些,中國菜要油膩得多。剛回來,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,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。」長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,彷彿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,幾個是畚箕……
玻璃窗上面,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——對過一家店面裡反映過來的,綠心紅瓣,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,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……
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,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,倒有幾分喜歡。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,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,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,路遠迢迢,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,幾乎鬧翻了臉,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,使他吃了不少的苦,方才依了他,解了約。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,拋下了他,他失意之餘,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。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,也是由於反應作用。
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,兩下裡都有了意。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,自己再熱心些,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,只得央及蘭仙。蘭仙執意不肯道:「你又不是不知道,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,向來是不見面的。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,再好些也有限。何苦去自討沒趣?」長安見了蘭仙,只是垂淚,蘭仙卻不過情面,只得答應去走一遭。妯娌相見,問候了一番,蘭仙便說明了來意。七巧初聽見了,倒也欣然,因道:「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!我病病哼哼的,也管不得了,偏勞了三妹妹。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。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,行的是老法規矩,我替她裹腳,行的是新派規矩,我送她上學堂——還要怎麼著?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,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,還會沒人要嗎?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,恨得我只嚷嚷:多是我一閉眼去了,男婚女嫁,聽天由命罷!」
當下議妥了,由蘭仙請客,兩方面相親。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,又會晤了一次。七巧病在床上,沒有出場,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。在筵席上,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,遞到童世舫手裡,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。女家也回了禮,文房四寶雖然免了,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,又添上了一隻手表。
訂婚之後,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。晒著秋天的太陽,兩人並排在公園裡走著,很少說話,眼角裡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,女子的粉香,男子的淡巴菰氣,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,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。空曠的綠草地上,許多人跑著、笑著、談著,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——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。不說話,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。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「盡于此矣」。童世舫呢,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,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。有個人在身邊,他也就滿足了。從前,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,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,只說:「請給我一點安慰。」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,這裡卻做了肉慾的代名詞。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。言語究竟沒有用。久久的握著手,就是較妥貼的安慰,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,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。
有時在公園裡遇著了雨,長安撐起了傘,世舫為她擎著。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,千萬粒雨珠閃著光,像一天的星。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,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,汽車馳過了紅燈、綠燈,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,又是一窠綠的星?
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,人變得異常沉默了,時時微笑著。七巧見了,不由得有氣,便冷言冷語道:「這些年來,多多怠慢了姑娘,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。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,趁了心願了,再快活些,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——叫人寒心!」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,就要回嘴,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,聽了也不計較,自顧自努力去戒煙。七巧也奈何她不得。
長安訂婚那天,大奶奶玳珍沒去,隔了些天來補道喜。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,道:「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,這事可冒失不得!前天我耳朵裡彷彿刮著一點,說是鄉下有太太,外洋還有一個。」玳珍道:「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。外洋那個也是這樣,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,不知怎麼又沒成功。」七巧道:「那還有個為什麼?男人的心,說聲變,就變了。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,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?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?我就只這一個女兒,可不能糊裡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,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!」
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,手掌心掐紅了,指甲卻掙得雪白。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,便罵道:「死不要臉的丫頭,豎著耳朵聽呢!這話是你聽得的麼?我們做姑娘的時候,一聲提起婆婆家,來不迭地躲開了。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,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!」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。七巧拍著枕頭噯了一聲道:「姑娘急著要嫁,叫我也沒法子。腥的臭的往家裡拉。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,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。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,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。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……糊弄著也好!說穿了,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?」
又一天,長安托辭溜了出去,回來的時候,不等七巧查問,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,七巧叱道:「得了,得了,少說兩句罷!在我面前糊什麼鬼?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——哼!別以為你大了,訂了親了,我打不得你了!」長安急了道:「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,犯了什麼法了,娘不信,娘問三嬸去!」七巧道:「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,就是你的重生父母,再養爹娘!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!……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。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,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,哪一處對你不住了,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穩?」長安紅了臉,眼淚直掉下來。七巧緩過一口氣來,又道:「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,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,人家揀剩下來的,豈不是自己打嘴?他若是個人,怎麼活到三十來歲,飄洋過海的,跑上十萬里地,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?」
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。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,訂了婚不上幾個月,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。七巧指著長安道:「早不嫁,遲不嫁,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!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,嫁妝也還整齊些。」蘭仙道:「如今新式結婚,倒也不講究這些了。就照新派辦法,省著點也好。」七巧道:「什麼新派舊派?舊派無非排場大些,新派實惠些,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!」蘭仙道:「二嫂看著辦就是了,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?」一屋子的人全笑了,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。七巧破口罵道:「不害臊!你是肚子裡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?火燒眉毛,等不及的要過門!嫁妝也不要了——你情願,人家倒許不情願呢?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?你好不自量,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?趁早別自騙自了!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!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,公侯將相的,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!早就是外強中乾,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。人呢,一代壞似一代,眼裡哪兒還有天地君親?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,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——豬狗都不如!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,坑了我一世,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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